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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開跨性別密友殞落的傷痛 直面極端理性下的脆弱情感
——訪平權運動者阿飛

​- 2022,HOBBYHK。

#生死教育、#人物訪問

​曾參與HOBBYHK生死教育工作小組(第一屆),最終需寫一篇有關「創傷經歷與轉化」的訪問。以下文章由我訪問、撰寫,由梁敏德編輯。

和阿飛上次見面還是在大學學生報上莊時,她帶著「老鬼」的經驗回來協助新任的我們,在管理莊務、寫作編採、個人發展上都給予很多支援和建議,猶如我的mentor。闊別3年,她還是那個忙於勞工權益維護工作及關注性別平權的人,私下也仍是那樣的隨性與自由:對著人一般高的風扇大叫大喊,雀躍地叫我一起玩。

 

在我的印象中,阿飛是個情感豐富的人,同時直率又擅於梳理個人情緒。是次與她談及跨性別好友的自殺,原以為她會表達很多情緒與想法,結果卻比我想像中冷靜與寡言。她不時會吃吃地傻笑,以調皮遮掩真正的情感;或是抽一口煙陷入沉思,然後以「唔知」回應。

 

當阿飛說起欣賞跨性別好友的堅韌——以經常被他人誤解、歧視的身分,獨自面對這個對性小眾如此殘酷的世界,仍能這般溫暖體貼地待人——她竟一陣嗚咽。「咁佢一定有啲好堅強嘅地方。」她哀痛地續道:「但係佢最後都係頂唔順——咁佢死之前應該⋯⋯𠴱個折磨係大到,佢𠴱個堅強嘅心都頂唔順。」語帶心疼,然後輕輕抹走眼角的淚珠;與剛剛以笑掩飾的姿態,判若兩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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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7月8日星期六,阿飛正在協助舉辦一個工作坊,隨手拿起電話竟收到噩耗——連續幾個通知,都是朋友傳來關於「男子大圍站墮橋」的報道,她急忙上網尋找更多相關新聞,想確認——「跟住⋯⋯」阿飛沒說下去,靜默了數秒。

 

當日下午約5時,一人於大圍港鐵站月台天橋高處墮下,送院搶救後不治。事發前一個多小時,事主於社交網站透露無法融入社會,萌生死念——生有男兒身但自覺是女性,為了接受性別重置手術,其時正進行「實際生活體驗」(Real Life Experience),即按其偏好的性別身分於現實場景生活。事主雖以女性裝扮離開世界,身分證上的性別卻仍是男性。

 

死者對阿飛來說並不只是友人,更是前度戀人——她(他)叫J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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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飛直言,當刻覺得自殺對J而言是個好的決定——抵受社會排斥、努力活出自己認同的性別身分,她已歷經長時間的折磨、思索與掙扎,最終還是要選擇以此方式作結——也算是從痛苦中得到最大的釋放。「明明傷心係好正常,覺得可惜都好合理,但就係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唔畀自己有哩啲感覺」。

 

|以理性掩蓋後悔與痛苦|

 

視自殺為解脫的「理性」想法維持了一段時間,阿飛的情緒亦一直躲藏;她有過想哭的衝動,但卻未流半滴淚。她無法理解,何以自己這般冷酷無情?阿飛覺得,自己像是堂而皇之地推卸責任,美其名曰「好的決定」,實質只是掩飾自己偽善冷血的藉口——一直以來,她都暗地囑咐自己要在J的跨性別路上多作陪伴,自言有獨特身位與她同行;曾為女友的親密角色及關注性別議題的社運人身分,叫她責無旁貸。然而當悲劇發生,陪伴「以失敗告終」的事實擺在眼前,阿飛自覺難辭其咎。她不能自控地重複責怪自己未有盡力,為什麼當時未能想多一步、做多一點?

 

阿飛與J最後一次見面,二人一同觀看電影《丹麥女孩》,希望藉此關心J的近況與心事。那時她在社交媒體上經常看到J分享抑鬱痛苦的日常心聲,想必是以女裝進行為期兩年的「實際生活體驗」時遇上不少困苦——跨性別者一般會在過程中面對各種排斥與歧視,如被家人趕走、受到無理解僱和難以尋獲工作,或在公眾場所面對暴力、恐嚇和騷擾等,故大部分人都必經情緒困擾,同時又擔心自己的抑鬱狀態被精神科醫生發現,因而延遲性別重置手術——可惜當時J什麼也沒有說,阿飛也沒有問。

 

痛失故人的難過與傷心,在整整一年後才開始逐點浮現。阿飛很清楚,這是自己抗拒後悔情緒的自我防衛機制——潛意識為免自己受情緒淹沒而影響日常生活,難以承受的後悔與悲傷因此被過濾,她能感知(sense)到自己「正在後悔」,卻連丁點情緒都感覺(feel)不到;她討厭這樣的自己,卻無從控制。

 

| 對「有用」的迷信 對「脆弱」的恐懼|

 

在冷漠無感的極端理性底下,實際是阿飛對自責情緒的不斷壓制:無法面對自己於對方生命的缺席和逃避。於J生前的最後4年,阿飛與她見面其實不超過5次,而且都甚少深入交流。那時阿飛的日程排得密密麻麻,尚未大學畢業已同時投入多項不同範疇的工作,幾年間都沒有處理過自己的大小情緒,更遑論關心他人。她自認貪心,十萬樣事情都想做好;唯有一一完成,才能成為自己心目中「有用」的人。對阿飛來說,情緒只是阻礙日常運作的障礙物,故一直確信人是必須跨越和克服負面情緒的。當初她連自己也未及照料,又豈懂照顧J的情緒?

 

回顧與J交往之時,阿飛目睹他的情緒問題浮現,亦見其女性化氣質的逐步展現。那時J對大學的主修感到憎惡,不去考試,日夜躲在被窩;情緒表達、語氣聲線愈趨陰柔,強迫自己為社會性別期望而剪討厭的短髮,卻每次都發脾氣。眼見曾經在知性和情緒上給予她堅實支持的男朋友驟變軟弱,阿飛只覺無助也無力。

 

阿飛理性上雖有能力提出實際建議去協助J,但卻因為心底裡對「脆弱」的恐懼,而任由J逃避。「我係好驚一啲脆弱嘅嘢。」阿飛直指,她最怕的小動物就是「檐蛇」。完全沒有外殼保護的壁虎,彷似輕碰即頓化成漿,令阿飛避之則吉——而人類之脆弱則更甚。阿飛自言對人之脆弱特別敏感,因為不懂處理如玻璃般易碎的情緒,生怕觸碰會造成不必要的傷害,故會刻意避開。

 

其實脆弱情緒本來就不易處理——訪談中阿飛忽爾哽咽時,我也頓時如坐針氈,只靜默了約一分鐘讓她調整,便無措地轉移話題繼續訪問。心裡自責未能接住她的情緒,在當下我卻的確不知如何應對。

 

縱然阿飛很想在J的跨性別路上同行分擔,但因根本未曾梳理內心深處對脆弱事物的恐懼:害怕自己無法接住她的脆弱、不能妥當處理那劇烈澎湃的情緒,而不敢與J強烈的情緒連結。即使阿飛具有相當的性別意識和知識,向來樂於與跨性別者友善平等地共處,但當刻面對J那份女性化的脆弱,卻不由自主地恐懼和逃避。她在J逝世時才發現,原來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竟於社交媒體上封鎖了對方,但卻完全沒記憶、沒印象——是因為受不住那日夜來回、使人窒息的訴苦帖文?還是自己仍未能真正接受對方已變得女性化,才會不自覺地按下封鎖鍵?阿飛再如何痛苦地反覆猜想原因,都無法原諒自己。

 

|自責、內省與探問|

 

於訪問正式開始之前,阿飛便主動提起,其實J仍經常在她的腦海裡浮現——有時只是純粹想起這個人,但大部分時候想起都總會附帶思考。「佢令我諗咗好多,到底點解我接受唔到(陰柔氣質)?」身為支持性解放的社運分子,阿飛忍不住質疑自己一直以來的信念和行動,卻因而能重新認真審視自己的想法,迫自己誠實地直面內裡懦弱、甚至父權的一面。儘管她了解性別文化霸權帶來的社會壓迫,也活躍於平權運動,然而阿飛心底裡卻彷彿一直存在某種厭女傾向——這與她習慣要求自己「做人要有用」的執念,似乎一脈相承。「女性化」通常與陰柔氣質畫上等號:溫和順從、情感脆弱;於父權社會來說,這就是軟弱,需要依賴他人的帶領和協助——亦正如阿飛向來不容許自己「麻煩」、「難搞」、「無用」——叫她對陰柔氣質有種無以名狀的抗拒。

 

可是,到底要怎樣才算是有用的人?阿飛也忍不住反問自己。我們從小不斷被社會告知,必須與人競爭,彷彿只有工作效率和賺錢能力能夠定義人的價值高低——而陰柔氣質則完全脫離資本主義、背棄工具理性;當生產效率易受情緒與情感影響,便無法達致「最大效益」,唯有剛強甚至無情的人才可力爭上游。這樣便是「有用」嗎?細緻的情感是否便毫無價值,不值得關注及照料?以至聆聽與理解他者、考慮他人情緒及狀態的溝通能力,只能是「冇用」的次等技能?阿飛嗤笑,說過往於學校或家庭教育中根本沒有討論過「有用」的真正定義,我們卻已不知不覺習慣以功利價值為唯一指標,苛己嚴人。

 

她不留情面地批評自己:「如果我真係接受唔到(陰柔氣質),就唔應該掂哩一樣嘢(跨性別議題),唔好扮擁抱哩樣嘢,唔好咁偽善。」更一度化成對自我的憎恨和唾棄:「唔需要我。(平權)運動唔需要我哩啲咁嘅人。」

 

阿飛不停地反覆思考,時而傷心放棄,時而憤怒自責,時而在掙扎中積極改變——既想誠實地認清自己的盲點,也想逼迫自己盡快接受,重新成為理想中那個知行合一地追求平等社會的人。她努力捉緊每個機會去了解不同的跨性別朋友,尋找深入交流的可能,除了希望更真實地理解他們的想法和處境,更想嘗試在傾談中探索,了解自己如何看待陰柔氣質、抗拒背後的種種原因——唯有先釐清自己的想法與感受,才可了解自己同理「他者」的能力到達何等程度,並重新定位自己於平權運動的位置。

 

訪問結束時,阿飛與我分享一首歌;是山大的《內省、醞釀、超脫》,當中有幾句歌詞竟與是次訪談目的不謀而合:「明白各種歷練 都係good嘅karma/從察覺當下 並將一切經歷轉化/痛苦會為我穿上袈裟」。我沒有問阿飛播放此曲的原因,是自我勉勵抑或許下願望?從她對自己的反覆詰問、覺察與調整中,我相信她確實緩緩走在意義轉化的路上。

 

後記

在我預先準備好的訪問問題裡,本來用以結尾的最後一道題,我思前想後還是沒有問。「有沒有說話想同J講?」——大抵是直覺那強烈的內疚無法藉回答這樣的問題得到抒解,而是需要更多時間去消化,或是要叩問很多很多個其他的問題去承載。後來我被一齣電影中關於尋找救贖的故事觸動,對此有了新的想法。極需贖罪的人為了對方的一句原諒,總能夠拼了命去付出一切——可是得到對方口頭的原諒不過是個形式,最重要的是自己能否接受並放過自己,不是嗎?

 

自覺與阿飛共享相似的自我防衛機制,我試將自己壓抑情緒的情況套用於她身上解釋——無法諒解自己過往錯誤的決定與行為,唯有讓潛意識將後悔及連帶的負面情緒禁制,不僅為了不窒礙個人日常運作,其實更帶有一種自我懲罰的意味。故意不讓自己去感受應有的情緒,明知應要出現的感受卻無法感覺到,把自己困入無助絕境;同時將自己迫成無情感的冷血狀態,更可以證明自己的失職,好讓阿飛討厭自己。

 

如果有機會再發問,我大抵會叫阿飛想像J會對她說什麼話,或是請她嘗試對自己說出欣賞或體諒的話吧。理解自己當時的難處與奮力,看見自己經已在當下盡了最大的努力,甚至從對方的角度,記起在相處相伴之中溫暖過彼此的時刻,慢慢與自己和解。

 

訪問中我確實發現,某段似乎可以作為解答的回憶;那是分手後J特地邀約阿飛的一次見面。於魔術學會年度表演時,J邀請阿飛見證,自己在舞台上以女裝打扮、表演最愛的魔術——兩者都是她極度渴望做到的事,儘管一直以來面對各種難關與挫折,但那一刻終於在台上同時實現——像這麼重要的瞬間能得到密友到場支持,我想,對她來說已足夠溫暖。你說是嗎,阿飛?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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